深度报告：中国光伏产业“内卷”现象深度剖析与“反内卷“展望

微软雅黑, sans-serif;">摘要

中国光伏产业在过去十年间实现了飞速发展，已成为全球能源转型中的关键力量，占据全球逾90%的光伏制造产能，并在全球新增和累计装机容量方面位居榜首。然而，这种全球领先的地位却与日益加剧的“内卷”现象并存，即一种低水平、低效率的同质化竞争，导致行业整体利润大幅下滑，甚至多数环节跌破现金成本。

本文深入剖析了中国光伏行业“内卷”的深层原因，包括严重的产能过剩与供需失衡、普遍的技术同质化、宏观经济有效需求不足以及地方政府的盲目招商引资行为，同时国际贸易环境的变化也进一步加剧了内部竞争。本文还描绘了当前光伏行业的产业画像，以展现其规模优势、技术迭代的动态性以及经营面临的严峻挑战。

针对“内卷”问题，工业和信息化部修订并发布了《光伏制造行业规范条件（2024年本）》，旨在通过提高资本金门槛、技术指标和环保标准等措施，引导产业向高质量发展转型。初步迹象表明，政策引导、行业自律与市场机制的协同作用正在显现，落后产能开始出清，兼并重组活动增多，行业有望逐步回归理性。

通过与新能源汽车、锂电池、集成电路等“内卷”程度较高的行业，以及生物医药、高端装备制造、工业软件、特种钢材等“内卷”程度较低的行业进行对比，笔者发现，高技术壁垒、持续的研发投入、差异化竞争、健全的产业生态以及精准有效的政府引导是避免“内卷”的关键要素。

一、引言

在过去十年间，中国光伏产业实现了令人瞩目的飞速发展，已成为全球能源转型不可或缺的驱动力。凭借持续的技术创新和规模化生产，中国在光伏领域建立了无可匹敌的全球领先地位，其制造产能占据全球市场的90%以上，并且全球前十大光伏设备制造商均来自中国。中国光伏新增和累计装机容量也稳居世界首位，这充分彰显了其在全球绿色能源发展中的核心作用。

然而，在这一辉煌成就的背后，中国光伏行业正面临着一个日益严峻的挑战——“内卷”现象。“内卷”在此语境下，特指一种低水平、低效率的同质化竞争，其典型特征表现为企业通过低价倾销、重复建设和过度营销来争夺市场份额，最终导致行业整体利润水平大幅下滑，甚至出现“增产不增利”的困境。光伏行业正身处这种竞争的漩涡之中，产业链各环节价格遭遇“腰斩”，多数企业经营承压，利润空间被严重压缩。

这种全球领先地位与内部激烈且无利可图的竞争并存的局面，构成了一个引人深思的悖论。它不仅揭示了产业高速发展中可能存在的结构性问题，也对中国经济产业的未来转型提出了深刻的思考。

本文旨在深入剖析中国光伏行业“内卷”现象的根本原因，描绘其当前产业画像，评估工业和信息化部为应对“内卷”所采取政策的有效性，并通过与其他行业“内卷”程度的对比，提炼出有价值的经验教训。

二、中国光伏行业“内卷”的主要原因

中国光伏行业“内卷”现象的形成，是多种复杂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主要可归结为产能过剩与供需失衡、技术同质化与低水平竞争、宏观经济与地方政府行为的影响，以及国际贸易环境变化带来的外部挑战。

1、产能过剩与供需失衡

光伏行业“内卷”最直接且最常被提及的原因，便是生产能力与市场需求之间的严重失衡。中国作为全球第一制造业大国，拥有全球最完整、规模最大的工业体系，形成了强大的生产能力。在光伏领域，过去几年“踩满油门”式的全速规模化发展，使得产业整体产能大幅扩张，在当前周期内，整体产能扩大了约3倍。2023年，产业链硅片、电池片与组件产量同比增长约40%，再创历史新高。

然而，与强大的供给能力相比，当前全球终端市场的新增装机需求却未能同步增长。据国际可再生能源机构(IRENA)最新发布的《2025年可再生能源容量统计数据》，2024年，便于新增光伏装机容量451.9GW，其中中国新增278GW。而中国光伏产业链各环节产能已维持在900-1200GW的水平。这意味着中国光伏产业的供应量远超全球装机需求，形成了显著的供过于求局面。这种巨大的供需缺口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产业链各环节价格的“腰斩”，例如2023年全年组件价格跌幅超40%，硅料价格跌幅超80%，使得多数制造商利润承压，甚至出现亏损。

光伏行业快速扩张，尤其是在前几年市场高速增长的背景下，大量非光伏企业跨界涌入，新产能快速增长。这种急剧的产能增长，远超全球实际需求，是导致当前价格战和“内卷”的直接原因。当所有企业都试图将产品销售出去时，价格竞争便成为主要手段，进一步加剧了行业的“内卷”。

此外，这种产能过剩并非简单的数量问题，还具有结构性特征。光伏产业正处于从P型电池产能向TOPCon、HJT等N型电池产能转换的过程中。在这一产能更迭期，过剩的产能主要集中在低效的P型光伏产品上。这意味着，即使整体产能有所削减，如果低效产能未能有效出清，而高效N型产能继续盲目扩张，结构性过剩问题仍将持续，并可能将“内卷”从P型产品蔓延至N型产品。因此，解决产能过剩需要关注产能的质量和技术路线，推动技术升级和落后产能淘汰，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总量控制。

地方政府在产业发展中的行为也加剧了产能过剩问题。尽管全国光伏行业已面临严重产能过剩，一些地方政府仍然热衷于招商引资、上马光伏项目，通过提供土地、政策和资金等优惠措施来吸引投资。据不完全统计，仅2024年光伏行业投资额就超过8000亿元。这种不顾地方产业基础和资源禀赋的盲目上马新兴产业行为，导致了行业内大量重复建设和生产过剩。地方政府之间为争夺项目而进行的“政策比价”和违规优惠政策，扭曲了市场机制，进一步助长了低水平重复扩张，使得全国范围内的产能合理分配难以实现，加剧了“内卷”的程度。

下表展示了中国光伏产业链各环节的产能与全球装机需求之间的巨大差距，直观地体现了产能过剩的严峻性：

表2.1:中国光伏产业链各环节产能与全球装机需求对比

2、技术同质化与低水平竞争

“内卷”的另一个核心特征是技术同质化导致的低水平竞争。光伏产业的快速规模化发展在推动成本下降的同时，也必然引发技术同质化。当多数企业采用相似的技术路线和生产工艺时，产品差异化不足，市场竞争便不可避免地转向价格战。这种低价倾销的竞争模式，导致行业整体利润水平急剧下滑。

数据显示，2023年光伏主产业链价格遭遇“腰斩”，组件价格跌幅超40%，硅料价格跌幅超80%，其他环节价格跌幅也十分显著。到2024年第一季度，产业链各环节的单瓦净利润已跌至亏损状态，例如组件单瓦净利润已跌至-0.07元/W。这种“增产不增利”的恶性循环，使得企业缺乏足够的利润来持续投入研发和工艺改进。当企业无法通过技术创新实现产品差异化和更高附加值时，就只能通过进一步压低成本来维持生存，甚至不惜牺牲产品质量或转嫁压力给供应商，从而陷入“劣币驱逐良币”的困境，进一步破坏行业生态。

这种技术同质化导致的竞争加剧，使得企业在追求规模的同时，忽视了端到端业务管理的“内功修炼”。例如，光伏企业在生产环节面临人员快速上岗难、设备管理过度依赖供应商、以及质量管理滞后等痛点。这些问题在利润微薄的“内卷”环境下更难得到有效解决，进一步削弱了企业的长期竞争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光伏行业的技术迭代升级也可能成为解决同质化问题的关键抓手。业界判断，未来几年光伏行业将迎来更多技术创新和突破，例如转换效率更高的BC技术电池、TOPCon电池等有望成为市场主流产品。这表明，尽管当前存在同质化竞争，但行业内部仍存在通过技术创新实现差异化竞争的潜力。能否抓住这一机遇，推动真正的高效技术突破，而非仅仅是成本优化，将是光伏行业摆脱“内卷”的关键。

3、宏观经济与地方政府行为影响

光伏行业的“内卷”并非孤立的产业现象，它与宏观经济层面的供需失衡以及地方政府的行为密切相关。从宏观层面看，中国经济当前面临有效需求不足的问题，居民消费能力和意愿不振，有效投资增长偏弱。这种总供给与总需求的不匹配、不平衡，是导致“内卷式”竞争的重要原因。当整体市场需求增长乏力时，各行业内的企业为了争夺有限的市场份额，便会加剧内部竞争，从而放大“内卷”效应。

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角色也对“内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一些地方政府为了招引企业、培育产业，不惜人为制造“政策洼地”，违规实施税费、补贴、用地等不公平、非普惠的优惠政策，导致无序竞争。这种“政策比价”的做法，不仅造成了严重的财政负担，甚至加剧了地方债务风险。更甚者，部分地方政府不顾当地产业基础和资源禀赋，盲目上马新兴产业和重点产业，造成了行业内的大量重复建设和生产过剩。这种将招商引资的重点集中在“大项目”、“大企业”和“全产业链”上，而忽视对中小微企业的培育和支持，导致区域产业结构趋于同质化，缺乏产业链的有机分工与合理布局。

这种地方政府行为与国家层面推动高质量发展、避免产能过剩的战略目标存在明显矛盾。尽管《公平竞争审查条例》已于2024年8月1日起施行，旨在夯实保护和促进公平竞争的法治根基，并着力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但地方保护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造成市场分割，阻碍了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建设，进一步扭曲了市场竞争秩序。这种政绩观的错位，使得地方政府的短期利益追求与国家层面的长期健康发展目标产生了冲突，从而持续为“内卷”提供土壤。

4、国际贸易环境变化与外部挑战

国际贸易环境的复杂变化也为中国光伏行业的“内卷”火上浇油。近年来，以美国和欧洲为代表的主要经济体，以应对气候变化或“产能过剩”为名，实施了日益增多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这些措施，例如美国提高对中国光伏电池、组件等多类产品的关税，以及对中国企业在东南亚工厂的干预，切断了借道东南亚向美国出口光伏产品的通道。

这种外部贸易壁垒的设置，导致中国光伏产品的海外需求收缩，出口受阻，从而加剧了全球光伏供需失衡。当海外市场空间受限时，大量过剩产能和产品被迫回流国内市场，进一步激化了国内的竞争，导致价格战愈演愈烈，加剧了“内卷”的程度。

虽然国际化是中国光伏产业不得不走的道路，但早期的海外布局更多地局限于销售环节，对海外生产产能的重视不足。这种全球生产布局的不足，使得中国光伏企业在面对地缘政治变化和贸易保护主义时显得尤为脆弱。例如，美国对东南亚产能的干预，使得此前作为重要出口跳板的区域面临停产危机。这种脆弱性凸显了中国光伏企业需要从单纯的产品出口转向更深层次的全球化布局，包括在海外建立多元化、本地化的生产基地，以增强供应链韧性，降低对单一市场或贸易通道的依赖，从而有效规避贸易壁垒带来的风险，为国内“内卷”提供外部的缓解空间。

三、中国光伏行业画像

中国光伏行业在过去十年间实现了“腾飞”，其发展轨迹和当前面貌呈现出显著的产业规模优势、快速迭代的技术发展，以及在经营上所面临的严峻挑战。

1、产业规模与全球竞争力

中国光伏产业的规模和全球竞争力是其最为突出的特征。作为全球第一制造业大国，中国在光伏领域已建立起无可撼动的领导地位。据统计，中国光伏制造产能占据全球市场的90%以上，并且全球前十大光伏设备制造商均来自中国。这种巨大的规模优势和完整的产业链体系，使得中国光伏产品在全球范围内具备极强的成本竞争力。

2024年，中国继续保持全球光伏新增和累计装机容量的双料第一。截至2024年底，中国光伏累计并网装机容量已超过880GW。国际能源署（IEA）预测，到2030年，光伏新增装机容量在全球各种电源形式中占比将达到70%。光伏作为发电成本最低的清洁电力技术，在全球市场仍具备巨大的增长空间。

这种全球性的规模和竞争力，使得中国光伏产业成为推动全球能源转型的重要支撑。然而，这种外部的巨大成功，却与内部的“内卷”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在国际市场上表现出强大的竞争力和影响力，但行业内部却饱受产能过剩、价格战和利润稀薄的困扰。这种全球领导地位与内部激烈竞争并存的局面，揭示了一个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仅仅依靠规模和市场份额的扩张，并不能自动确保行业内部的健康发展和可持续盈利能力。这表明，在实现“大”的同时，如何实现“强”和“优”，是当前中国光伏产业面临的核心课题。

2、产业链结构与技术发展

中国光伏行业拥有从硅料、硅片、电池片到组件的完整且垂直整合的产业链。这种全产业链的布局，使得中国企业在成本控制和生产效率方面具备显著优势。

在技术发展方面，光伏行业正经历快速的技术迭代。目前，行业正从传统的P型电池技术向更高效的N型技术路线加速渗透。N型电池技术包括TOPCon、HJT（异质结）和BC（背接触）等多种路线，头部企业均在积极布局和展出相关产品。例如，BC技术在量产效率上保持一定优势，爱旭股份的ABC电池量产效率接近26.50%。TOPCon技术则因其延展性和自我升级能力，被业界普遍认为在未来三至五年内仍将是光伏市场主流电池技术。

此外，更具颠覆性的下一代技术，如钙钛矿电池，也正吸引着新的参与者。钙钛矿电池理论转化效率高达33%，但目前仍面临材料稳定性、产业化成熟度等挑战，尚未实现大规模量产。

这种快速的技术迭代，虽然是推动光伏行业发展的首要因素，能够显著提高电池效率和系统性能，但也带来了巨大的投资风险。企业需要持续投入大量研发资金以保持技术领先。然而，一旦大规模资本投入于某项技术，如果市场或技术路线快速转向，这些投资就可能迅速贬值，甚至成为“过剩产能”的一部分，例如低效的P型光伏产能。这种动态的技术环境，在带来效率提升的同时，也加剧了企业在技术选择和投资上的不确定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内卷”的形成，因为企业往往急于通过扩张新技术的产能来抢占市场，而非等待技术和市场成熟。

3、经营现状与挑战

尽管中国光伏产业在全球范围内占据主导地位，但其内部经营状况却面临严峻挑战。相较于其他成熟行业，新能源行业的参与者往往以快速扩张、占领市场为首要目标，而对“端到端”业务管理的“内功修炼”不够重视。这导致了一系列经营痛点，包括人员快速上岗难、设备管理过度依赖供应商导致自主性不足、以及质量管理滞后等。这些内部管理上的不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被进一步放大。

当前，光伏行业的经营压力主要体现在盈利能力的急剧恶化。由于产业链各环节价格的持续下行，到2024年第一季度，产业链各环节的单瓦净利润已跌至亏损状态。硅料、硅片、电池、组件四大环节基本上都已跌破现金成本，全产业链集体承压。这种普遍的无利可图，使得大量腰部企业陷入进退维谷的局面，行业正迈入洗牌阶段。

这种经营困境不仅源于外部的供需失衡和价格战，也反映出行业在发展初期对规模的过度追求，而忽视了精细化运营和风险控制。例如，过度依赖供应商进行设备数据采集和维护，使得工厂难以独立完成设备优化工作。在当前利润微薄的环境下，企业更难有资金和精力去改善这些基础管理问题。

光伏行业正经历一场“成熟危机”，它迫使企业从过去“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增长”的模式，转向更加注重运营效率和成本控制。数字化转型被认为是解决这些经营痛点的有效手段，可以显著提升生产环节的人力、设备和质量管理效率。然而，在全行业普遍亏损的背景下，企业进行数字化转型和精细化管理的投入意愿和能力都受到严峻考验。此外，行业“内卷”导致的“强行压价”现象，使得上游零部件及配件行业利润率下降，负债增长，进一步破坏了产业生态的健康发展。这种供应链内部的脆弱性和不均衡，使得整个行业在面对外部冲击时缺乏足够的韧性。

四、工信部“反内卷”政策的评估与展望

面对光伏行业日益严峻的“内卷”问题，中国工业和信息化部积极出台政策，旨在引导行业转型升级，促进行业健康发展。

1、政策主要内容与目标

2024年11月，工业和信息化部修订并发布了《光伏制造行业规范条件（2024年本）》和《光伏制造行业规范公告管理暂行办法》。这些政策的核心目标是加强光伏行业管理，引导产业加快转型升级和结构调整，推动中国光伏产业高质量发展。虽然这些规范条件是鼓励和引导性质的文件，不具有行政审批的前置性和强制性，但它们通过提高行业门槛和标准，间接发挥了调控作用。

本次修订主要涉及六个方面：

1）   提高新建项目资金门槛：新建和改扩建光伏制造项目的最低资本金比例由原20%提升至30%。这一举措显著提高了投资门槛，旨在抑制低水平重复扩张。

2）   引导产能合理布局与技术创新：政策明确引导光伏企业减少单纯扩大产能的项目，转而加强技术创新、提高产品质量、降低生产成本。同时，鼓励集约化、集群化发展，并限制在生态敏感区域建设光伏制造项目。

3）   提升技术指标要求：新规范对多晶硅、硅片、电池片和组件的光电转换效率提出了更高要求。例如，新建和改扩建的N型晶硅电池平均光电转换效率不低于26%，N型晶硅组件不低于23.1%。同时，对组件的衰减率也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N型晶硅组件首年不高于1%，后续每年不高于0.4%。

4）   强化质量管理与知识产权保护：新增了对组件阻燃性能的要求，规定非金属材料燃烧性能不低于B1级。同时，强调企业应拥有核心专利，且近三年未出现侵权行为，并鼓励企业每年研发及工艺改进费用不低于总销售额的3%且不少于1000万元人民币。

5）   降低能耗与水耗，引导绿色发展：对多晶硅、硅锭、硅棒、硅片、电池片和组件的平均综合电耗和水耗提出了更严格的限制，例如新建和改扩建多晶硅项目综合电耗小于57千瓦时/千克。鼓励企业优先使用绿色清洁电力，并开展光伏产品回收利用技术研发及产业化应用，新增了ESG信息披露要求。

6）   加强规范名单的动态管理：政策将持续对符合规范的企业名单进行动态管理，截至2023年底，已累计公告329家、撤销120家。

这些政策的修订，清晰地表明了政府将重心从单纯的规模扩张转向了质量提升、技术进步和可持续发展。通过提高资本、技术和环保等方面的门槛，政府旨在筛选出低质量、低效率的参与者，推动行业向更高价值、更负责任的方向发展。虽然这些政策是指导性的，但它们通过设定更高的“规范条件”，间接提高了市场准入门槛，增加了新进入者和低效现有企业的成本和难度。这是一种市场化的结构调整方式，旨在通过鼓励市场选择，加速行业整合和落后产能的出清。

下表总结了《光伏制造行业规范条件（2024年本）》中部分关键指标的变化，以直观展现政策的严格性：

表4.1:《光伏制造行业规范条件（2024年本）》关键指标变化

2、政策实施的挑战与局限性

尽管工信部出台的政策为光伏行业摆脱“内卷”指明了方向，但其在实施过程中仍面临多重挑战和固有局限。

首先，政策的“引导性”特点意味着其缺乏直接的行政强制力，这可能限制其在短期内有效遏制低水平扩张的能力。特别是在一些地方政府仍将GDP增长作为首要目标，并通过提供土地、税收、补贴等优惠政策来盲目招商引资的情况下，国家层面的指导性政策可能难以完全扭转地方的过度竞争行为，导致政策执行效果的不均衡。解决“内卷式”竞争是一项复杂的系统性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或一招制胜，需要遵循经济规律，汇集各方力量，多管齐下，综合整治。

其次，光伏行业的“内卷”问题并非单纯的制造业产能问题，它与更广泛的能源系统挑战紧密交织。例如，高比例可再生能源接入电网后，其随机性、波动性和间歇性特点对电力系统的调节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导致新能源消纳存在困难。此外，绿色转型产生的额外成本如何疏导、适应高比例可再生能源出力特性的电力市场机制如何完善，以及新能源低边际成本特性拉低电能量市场价格从而影响电源收益等问题，都超出了工信部制造业政策的直接调控范围。这些深层次的能源体制机制问题若不解决，将持续制约光伏产业的健康发展，并可能将“内卷”从制造环节传导至消纳环节。

最后，国际贸易环境的恶化也构成了政策实施的外部挑战。部分经济体以应对气候变化为名，实行低碳认证和碳足迹追踪制度，这些制度在执行层面面临不透明等问题，事实上构成了贸易壁垒。这些贸易壁垒限制了中国光伏产品的出口，迫使更多产品回流国内市场，从而加剧了内部竞争。工信部的国内政策难以直接应对国际贸易摩擦和地缘政治风险，这需要更高层面的外交和贸易策略来协同解决。

因此，要有效解决光伏行业的“内卷”问题，需要超越单一部门的政策范畴，形成跨部门、跨层级、国内外协同的综合治理体系。仅仅依靠制造业层面的规范，难以彻底根治由宏观经济、能源体制和国际贸易环境等多重因素共同导致的“内卷”困境。

3、政策效果的初步显现与未来展望

尽管面临诸多挑战，工信部“反内卷”政策的初步效果已开始显现，并与市场力量形成了协同效应。

首先，行业自律意识显著增强。在政策引导下，头部光伏企业已对行业自律达成共识。2024年光伏行业年度大会期间，数十家光伏组件电池企业在中国光伏行业协会的组织下，正式签订了自律公约，约定从2025年起开始管控产能并实施配额制，甚至讨论了限价措施。这种行业层面的主动协调，是市场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有助于避免恶性价格竞争。

其次，市场化的产能出清和兼并重组正在加速。在持续亏损的压力下，光伏玻璃等部分环节的落后产能已开始出清。行业普遍认为，产能出清将是政策与市场自主选择共同作用的结果，高功率、高效率的产品（如BC技术电池）将自然吸引客户，从而淘汰落后产能。同时，光伏行业兼并重组案例频现，例如通威股份拟收购润阳股份股权。中国光伏行业协会也积极推动落后产能出清，鼓励企业兼并重组，并引导金融机构避免向即将被出清的产能“输血”。这些市场行为有助于优化资源配置，提升行业集中度。

第三，政府密集释放的政策信号，表明对光伏行业困境的重视程度进一步提高，并已深刻了解困境成因并决心解决。修订后的《光伏制造行业规范条件（2024年本）》将大幅提升新建项目的准入门槛，对行业供给端形成明显约束。这将有助于减少单纯扩大产能的盲目行为，引导行业向高质量发展转型。

展望未来，随着落后和低效产能出清节奏的加快，以及光伏产业标准体系的逐步落实和行业自律公约的签订，光伏产业有望进入良性发展阶段。市场预期光伏价格已基本见底，持续降价的概率偏小。中信期货预计，各环节利润将从2025年起边际修复。这种市场-政策协同作用的初步显现，预示着光伏行业正经历一个痛苦但必要的市场成熟过程，有望最终构建一个更加可持续、更具盈利能力的产业结构。

五、不同行业“内卷”程度对比

通过对中国不同行业“内卷”程度的对比分析，可以更清晰地理解“内卷”现象的共性原因和避免“内卷”的关键要素。

1、“内卷”程度较高的行业

除了光伏行业，中国还有多个新兴和传统行业也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内卷式”竞争。这些行业包括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和集成电路等。

新能源汽车和锂电池：尽管新能源汽车产销两旺，但其内部已出现“内卷式”竞争。锂电池行业同样如此，虽然未来需求广阔，但当前需求尚未充分释放，导致产能利用率明显下滑，部分企业出现经营困难，营收和净利润增速大幅下降，亏损企业增多。这些行业与光伏类似，都经历了快速扩张期，吸引了大量资本和新进入者，导致产能过剩和同质化竞争，最终演变为价格战。

集成电路：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在几乎所有环节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内卷化”倾向。其中，设计业是“内卷化”程度最高的环节，其特点是智力密集、轻资产、产品线广，导致创业门槛相对较低，竞争主体规模小而分散。集成电路产业“内卷化”的共性特征包括产业发展“有量无质”、基础创新“动力不足”以及产品供给“结构失衡”。

这些“内卷”程度较高的行业普遍存在以下共同驱动因素：

• 资本加速扩张导致的同质化竞争：国际地缘政治变化和资本市场对“硬科技”的青睐，使得大量资本涌入这些新兴产业，导致企业盲目扩张，产品同质化严重。

• “向下逐底”的竞争策略：由于核心技术受制于人，许多企业不得不战略性放弃需要长期投入的技术创新，转而通过低价倾销和过度营销在中低端技术领域抢占市场份额。这种竞争模式导致企业压缩必要生产成本、降低产品质量，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现象。

• 市场结构分散与整合不足：行业内企业数量多但规模小，未形成现代市场经济中常见的寡头垄断市场结构，导致企业对外缺乏定价权和话语权。

• 创新水平不足与治理体系不健全：对技术创新、产业创新、知识产权保护不到位，导致企业投入和创新能力不足，难以形成差异化竞争力。同时，行业治理规则不明、法律责任缺失，使得企业更倾向于无序竞争甚至违法经营。

这些共同的驱动因素表明，“内卷”并非光伏行业的独有现象，而是中国部分新兴产业在快速发展过程中，在资本驱动、技术同质化和市场机制不完善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普遍面临的成长烦恼。解决这些行业的“内卷”问题，需要超越简单的产能控制，深入到产业结构优化、创新能力提升和市场治理体系完善等更深层次的改革。

下表总结了中国主要“内卷”行业的特征，以揭示其共性：

表5.1:中国主要“内卷”行业特征对比

2、“内卷”程度较低或无“内卷”的行业

与“内卷”严重的行业形成对比，中国也有一些行业“内卷”程度较低，甚至保持了较好的盈利能力和发展态势。这些行业通常具备高技术壁垒、持续的研发投入、差异化竞争能力以及健全的产业生态。

高技术制造业：这一领域被定义为研发投入大、产品附加值高、国际市场前景良好的技术密集型产业，具备智力性、创新性、战略性和资源消耗少等特点。包括医药制造、航空航天器及设备制造、电子及通信设备制造、医疗仪器设备及仪器仪表制造等。这些行业通常能够保持较快的利润增长。

生物医药：中国生物医药行业正处于创新驱动高质量发展和稳步国际化的关键转型期。该行业规模大幅扩张，盈利能力被市场看好。政府通过设立专项基金、提供研发补贴、优化医保目录和审评审批流程等方式，大力支持创新药研发和产业化。企业研发投入持续增加，例如2023年A股生物制药上市公司研发费用合计高达708.93亿元。高研发投入正在逐渐兑现成果，创新药板块营收快速增长，亏损大幅缩窄，盈利能力明显改善。此外，本土药企积极开拓国际市场，对外授权交易频繁，商业化成果显著。行业并购重组市场活跃，资源配置效率提升。

高端装备制造：作为推动工业转型升级的引擎，高端装备制造业是各国提升核心竞争力的必争之地。该行业利润保持较快增长，并强调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的深度融合。龙头企业研发投入强度目标达到3.5%左右。行业聚焦于做强“链主”企业，打造链式发展生态，通过协同攻关关键零部件和构建大中小企业融通创新体系，推动产业链向高端迈进。例如，哈尔滨电气集团有限公司通过数智化激活传统制造“基底”，利润总额、营业收入、市场订单均创历史新高。

工业软件：中国工业软件市场规模持续增长，预计到2027年将达到5312.7亿元。尽管在研发设计类软件方面仍面临“卡脖子”问题，但国内厂商正通过持续的研发投入（研发费用率从2019年的13.5%增长至2023年的115.2%）来完善产品体系，解决从“有”到“用”的问题。行业整体盈利面达八成，部分企业营收和归母净利润实现显著增长。工业软件的优化进程也得益于数据采集能力的增强、工业知识的复用以及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应用。

特种钢材：特种钢材具有高强度、高韧性、耐磨、耐腐蚀等特殊性能，广泛应用于汽车、航空航天、军工等高端领域。其生产工艺复杂，技术壁垒较高。该行业的竞争优势在于持续创新，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品种差异化发展之路。例如，湘钢通过“产学研用”协同创新，在海工钢、桥梁钢等市场占有率连续多年排名第一。公司研发投入占营业收入比例达到4.21%，并取得大量专利成果。这种对技术创新和产品差异化的聚焦，使得特种钢材行业在城镇化后期普钢需求放缓的背景下，仍能保持营收和利润双增长。

从这些“内卷”程度较低的行业中，可以看出一些共同点：

• 高技术壁垒与持续创新投入：这些行业通常拥有较高的技术门槛，需要长期、大量的研发投入才能进入并保持竞争力。这种投入使得企业能够开发出具有差异化、高附加值的产品，避免陷入低价竞争。

• 差异化竞争与价值链攀升：成功的行业不满足于低端市场，而是持续向价值链高端攀升，通过技术领先和产品定制化来满足特定需求，从而获取更高的利润空间。

• 健全的产业生态与协同发展：这些行业注重构建开放、共享、协同的产业生态系统，链主企业发挥引领作用，带动产业链上下游共同发展，而非通过挤压供应商获取短期利益。例如，华为在多个领域的生态协同。

• 有效且精准的政府支持：政府在这些行业中扮演着重要的引导者和支持者角色，通过设立专项基金、提供研发补贴、优化审批流程、完善知识产权保护等方式，营造有利于创新的政策环境，而非盲目鼓励产能扩张。政府的政策目标是扶优扶强，加速市场成熟，而非简单干预。

这些行业的发展模式表明，要避免“内卷”，关键在于从追求规模转向追求质量和价值，从同质化竞争转向差异化创新，从分散孤立转向协同共赢。

结论

中国光伏产业的“内卷”现象，是其在全球崛起过程中，在产能高速扩张、技术快速迭代、宏观供需失衡以及地方政府行为等多重因素交织下产生的复杂问题。它揭示了仅仅依靠规模和市场份额的扩张并不能保证产业的健康发展和可持续盈利能力，反而可能导致低水平同质化竞争，侵蚀企业创新动力和行业生态。

工业和信息化部出台的“反内卷”政策，通过提高行业准入门槛、技术标准和环保要求，旨在引导光伏行业向高质量、差异化和可持续发展转型。初步迹象表明，在政策引导、行业自律和市场机制的协同作用下，落后产能正在逐步出清，行业整合和结构调整的步伐正在加快，有望逐步回归理性并实现盈利能力的修复。

通过与其他“内卷”程度高低不同的行业进行对比，笔者发现，高技术壁垒、持续的研发投入、差异化竞争、健全的产业生态以及精准有效的政府引导，才是避免“内卷”并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关键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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